从没有任何一次旅行,能像这次,在刚结束的那一刻,我就义无反顾地想重新踏上旅途。
启航
在船离开乌斯怀亚码头的那一刻,突然意识到,我是真的要去南极了。
前一晚,站在乌斯怀亚海边看完绚烂夺目的日落,碰到一群从刚泊岸的南极游轮下来的旅客。每一个人脸上那种饱满的幸福,让我不禁好奇,究竟南极是怎样一块有魔力的土地。
幸好,我也马上要出发。
我们的船缓缓地沿着比格尔海峡驶向世界的更南方,黄昏夜幕中,风雨忽至,心中却是一片宁静。
此后的两天里,我们一直航行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。期待已久的肆虐德雷克海峡和西风带却忽然别样温柔,对惊涛骇浪的期盼落空,旅途波澜不惊地徐徐开启。
穿过南纬 60 度,进入南大洋。
冰山
穿越德雷克海峡的第二天上午,广播里传来探险队长的通知,“我们发现了本次行程的第一座冰山,船长正调转船头带我们前去拜访”,拿起相机跑去船头,于是...
看到三十年人生中的第一座冰山。
都说冰山一角,一座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只占十分之一,隐藏在水里的不知是怎样的奇观。
随着深入南极半岛腹地,此后的几天里,遇到冰山不再那么稀奇。你问会不会审美疲劳?捧着热可可在甲板上凝望每一座冰山是我永远不厌倦的事儿。
奇形怪状的巨大冰山,是肆意游荡在海上的艺术品。我们不经意间闯入一家叫南极的顶级美术馆。
名叫“西风”与“海浪”的雕塑家日夜耕耘,创造他们独一无二的作品。
偶尔,另外一位叫“落日”的吟游诗人,不打招呼闯入馆中,信手添上几笔。
风平浪静时,乘冲锋艇巡游在宛如迷宫的冰山群。冷冽海风带着沁人心脾的蓝色扑面而来,自然之美实非身临其境而不可得。
狡诈的浮冰悄悄包围了我们的小艇,蓦然回首已毫无去路,让我们心甘情愿成为美的俘虏。
经验丰富的队员带着我们绕圈子,无心插柳间发现一块比蓝冰更稀罕的黑冰。每一块黑冰都是万年老冰,在岁月的挤压中排除了所有的空气和杂质,变得极为纯净。
遇到黑冰,敲下一块带回船上,分享一杯独一无二的南极牌威士忌,是这里特有的仪式。
在我们启航前一周,南极大陆上最大的一块冰山 A23a,在被禁锢 37 年后,终于脱离束缚,从威德尔海,漂向南大洋。或许明年你也会有幸,遇到这块年纪比我还大,面积相当于 6 个新加坡的爷爷级冰山。
企鹅日记
与第一反应不同,绝大多数企鹅其实并不土生土长在南极,反而遍布南半球的广阔海域,从南美到澳洲到南非。甚至在厄瓜多尔,还有一种企鹅,成功跨过赤道,真抗热。
算起来所有企鹅中真正长居南极的只有 5 种,其中 3 种还是拿的绿卡,只有 2 种才算本地土著,有金贵的南极户口。
每年南半球冬末春初,南极渐渐变暖,企鹅们终于可以回来开始新一年的繁殖。十月底,男生们首先到达,在冰雪中寻找裸露岩石作为大本营,化身建筑师,非常努力地捡小石子筑巢。
安全、舒适又好看的巢是男生企鹅吸引女生的最大资本,看吧,无论到哪里,有大平层都是核心竞争力。
不够?再捡点小木碎片搞个精装修。
企鹅蠢萌可爱的外表下,藏着一肚子坏心眼子。由于繁殖季的小石子近乎稀缺战略资源,懒惰的不法之徒便开始走上犯罪道路。
我们亲眼目睹三只企鹅是如何趁另外一只企鹅的先生出门之际,疯狂拆家,受害者瞬间家徒零壁。
最坏的,就数这种穿着一身燕尾服看似很绅士的阿德利企鹅。如果你把阿德利企鹅的巢替换为彩色石头,每巢一种颜色,保准繁殖季还没过半,整个繁殖地的巢都变得五彩缤纷了。
于是,坏萌的阿德利又从建筑师转行当了会计,对小石子库存记账,甚至为了保护建筑工地,宁愿饿着肚子也要守在塔下。
但坏小子有人爱,阿德利也是被卡通化最多的企鹅。日本 Sucia 西瓜卡上那只小企鹅就是阿德利,大名鼎鼎的企鹅图书 logo 原型也是一只阿德利企鹅,甚至闪烁在中国人电脑桌面右下角三十多年的那只企鹅,还是阿德利。
花了这么重的彩礼才把老婆娶到手,赶紧开始造鹅吧。这对还在花前月下的大龄青年,身边围了一群吃瓜群众。
十一月底,企鹅们便正式开始坐月子。父母俩轮流,一个孵蛋,一个负责下海觅食。孵化全程大概要一个多月,所以毛茸茸的企鹅宝宝得一月才能看到。
养家糊口不容易,只是注意,千万别走在腹黑的阿德利前面。它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把你踹下海,只为看看水里有没有海豹。
鹅生不易,还是躺平划会儿水吧。
企鹅并不怕人,它们的天敌是在海里馋它们身子的海豹和天上惦记着企鹅蛋的贼鸥,对陆地上鬼鬼祟祟接近它们的直立行走生物倒不太害怕。有时候反而对这群也是每年这时候来到这儿的动物充满好奇。
甚至与海豹也能和谐共处,因为离开了海的海豹变成了蠕动精华。对他们来说,捕食企鹅远没有晒太阳、打哈欠和给自己挠痒痒重要。
问:把一只企鹅偷偷带走分几步?
答:不管几步,第一步一定要捏住自己的鼻子。
因为实在太臭了!企鹅的食物主要是海里的磷虾,但不好好消化,还没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,甚至把喷射的排泄物当做武器,弄得整片繁殖地弥散着海腥味。如果不是海边长大的人,第一次登岛怕是会昏厥过去。
那些不讲武德,把大本营选择在科考站旁边的企鹅,真是苦了科学家们。
也会看到一些孑然一身的孤独企鹅。忍不住去想,或许它们是企鹅中的疯子和冒险家,无法再忍受繁殖地日复一日的喧闹,与一成不变的生活,决定抛下一切,前往企鹅不该去的地方,到达从未有企鹅抵达过的远方。
与我们一起踏上旅程的,还有两位美国科学家,主要科研工作是...数企鹅。通过对不同种群企鹅数量变化的监测,来研究南极及附近海域生态环境的变化。
这或许也是世界上最臭幸福的工作之一了吧?
利马尔水道
如果你问我,南极哪里最美?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,利马尔水道,晴天的利马尔水道。
我们在南极半岛的行程有五天。在经过第二天明艳动人的诺伊迈尔海峡、洛克罗伊港和达摩角后,我们对南极的预期已经拉满。
于是,利马尔水道预判了我们的预期。
直接摆出她最好的样子。
这是南极半岛大陆与离岛间的一条狭长航道,最窄处只有几百米。两岸耸立着终年积雪的山峰,带来极强的压迫感,而峡湾又让此处风平浪静,一个天然的完美镜面。
天气晴好亦是充分必要条件,连探险队员都说能在如此天气下穿越利马尔,值回一半的票价。
所有人都挤着贪婪地挤在船头,要把这瞬间的美好留下,各国语言交织此起彼伏的惊叹。
最忙碌的自然是每层甲板来回跑的长枪短炮们。只有吹过利马尔的凉风,才能明白为什么这儿被叫做“柯达峡”,实在太费快门了啊。
明知道很多照片拍得大同小异,依旧无法抵挡按下快门的诱惑,就像此刻仍然控制不住地发图。
连广告法都阻止不了地喊出:“南极最美航道!”
春末夏初的海面上,漂满了倔强不肯融化的浮冰,像星穹摔成满地碎片。
若更早一些,过多的坚冰就会阻止游轮前行。我们的乌克兰船长,经验丰富,像驾驶着进取号的柯克船长,小心又自信地带着我们穿过极地“小行星带”。每每我以为要与小冰山迎面相撞时,他稍微瞄一眼说没问题,果然总是擦肩而过。
那天还有两艘幸运的游轮,与我们结伴穿越利马尔水道,G Adventure 的 Expedition 号和 Poseidon 的
巡游在冰天雪地间,每一艘船都是这么动人,开始明白为什么船员们会用"She"来称呼他们的爱船。
三艘船不远不近地依次破冰相随,一齐推开满地碎琼乱玉。站在甲板上使劲向远方的旅人挥手,大声问他们“你们感受到幸福了吗”。
远处竟漂来一艘小帆船,是的,帆船也能到南极。行前在乌斯怀亚的一家小餐馆,偶遇三位来自西班牙的老乡,正意气风发地要坐帆船出发。
我们那儿的人,天生血里有风。
听起来很冒险浪漫,但小帆船遇上风高浪急的德雷克海峡,本身补给又有限,舒适度不会太好。
但游客数量少,在南极半岛便可不受限制选择任意地点登陆。他们有的会待上个把月,悠然过一个冰雪夏天。
船儿在我们面前飘然远去,小舟从此逝,江海度余生。
追鲸者说
自从我们游骋在南大洋上,船上就渐渐传开这样一个神秘流言:在我们船下暗涌中,有一群体型巨大的不明生物时隐时现。
这种生物,老祖宗庄子的逍遥游里形容,“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...
鲸是南极游轮能看到的另一种神奇动物。在地球的两极,磷虾资源极其丰富,这正是鲸鱼舌尖上的美食,因此每年南半球之夏,各种鲸长途跋涉游到南极吃自助餐。
二、三月才是最佳的观鲸季节,所以我们十二月初的行程直至来到著名的热尔拉什海峡,才第一次亲密接触这个小学知识竞赛中出现的“世界上最大哺乳动物种类”。
比较容易看到的是座头鲸和小须鲸,还有一些混入鲸鱼革命队伍的卧底,比如这种圆头圆脑的领航鲸其实是海豚科的。
更有名的卧底是虎鲸,拥有一个煞是霸气英文名,killer whale。虎鲸的配色是不是很眼熟,来四川直接扮熊猫问题不大。
虎鲸是海洋里著名的妈宝。雄虎鲸终其一生是不会离开妈妈身边的,也就是结婚时去人家家里做几天新郎,完事儿马上回来,“世上只有妈妈好”。
作为母系氏族和,一般四五六七八只虎鲸生活在一起,都是单亲妈妈。智商高、战力强还喜欢团战,她们横行海上堪称水中黑社会。看似凶残的大白鲨,在虎鲸眼里就像青铜,说难听点,就是我还没发力你就倒下了。
而座头鲸是真正的鲸鱼。人来疯,在人前很愿意秀各种出水特技,但我们大概是碰到了几只干饭鲸,把头埋在水里吃个不停。
座头鲸的尾鳍花纹,就像人类指纹一样,每只都不一样。我们拍到的这只,经过在系统里查询,还从未被人发现过,因此我们拥有给她命名的权利。几天后船上的拍卖会,还真有人用几百美金拍走了命名权。
但鲸鱼的历史也是海洋悲歌,南极的鲸鱼们在过去一百多年曾经历过至暗时刻。来自挪威、英美等国家的捕鲸者,为了鲸油,在这里疯狂捕杀。六十年的时间让蓝鲸数量从 20、30 万头锐减到仅 2000 到 3000 头,长须鲸只剩下 20%,而座头鲸也只存活下 5000 头。
海豹也难逃同样的厄运。
与过去对长江临泽而鱼类似,在经济利益面前,西方人同样不遑多让。自然的伟大和脆弱就像硬币的两面,实在太需要我们去呵护。
中国人才懂的美
前往南极半岛途中,经过一处由若干岛屿形成的群岛,南设得兰群岛。群岛中的一个小岛,我们要稍作停留。
说是岛,实际上是火山塌陷后被海水淹没形成的天然港。从狭窄的入口驶入,仿佛进入一只巨大海兽的血盆口中。
把目光投向远处,惊疑不定,这是什么样的景色啊,仿佛上天曾意兴大发在此挥毫泼墨作画。
此间只存在两种颜色,黑与白,却让人一眼领会什么叫峰峦叠嶂。
船缓缓在内湖巡航,犹如置身于一幅移步换景的水墨长卷,一堂只属于东方人的美学课。
换成长轴之后,是不是更像国画了?大自然绝对是最一流的画师。
火山最近一次喷发是在六十年前,摧毁了全部科研基地和捕鲸站,所以按概率来算,我们比较放心地踏上岸边。
在火山喷发时,这里会是何等的冰与火之歌,白雪覆盖下是来自地底最炙热的力量,恐怕只有金庸笔下的冰火岛也不过如此。
大地的脉络在这里无比清晰。
也因为火山活动,这里成为南极区域难得的温泉圣地,虽然这温泉更应该称作冰泉。岸上的黑土地,永远弥漫着来自地心的浓雾,随手按下一张作品,竟成为船上摄影竞赛的人物组第一名。
他们说,像一个恐怖游戏的开局。
妈妈,我终于到南极了
在南极的最后一天,准备登陆号称第一美的天堂湾。半夜窗外乌云密布,披上冲锋衣来到船头,风兼残雪起,狂风雪霰蜂拥而至,河带断冰流,汹涌海浪不留情面地拍击船舷。
前两天的风光霁月,让我们快忘了这毕竟是世界上温度最低环境最恶劣的地方,一夜之间就变成脱下手套面罩几秒就冻得受不了。
探险队员们驾着冲锋艇去探路,海浪凶狠得像要无情吞噬他们。
果然没法上岸,船长和队长查看云图后,当机立断决定调头去往尼克港。遗憾告别布朗站。
船上一位去过南极多次的中国导游安慰我们:在来过南极的人当中,天堂湾和尼克港拥趸不相上下,大约是各花入各眼的意思。
结果来到尼克港,看到这巨大的冰裂,仿佛地底深处发出的微微蓝光,这岂止是各花入各眼,这是乱花迷人眼!
我已经难以用语言描述当时是怎样的心情,但当我再一次看到这些照片,依然能毫不费力地感受到那种足以摄人心魄,让人热泪盈眶的美。
山崖冰裂的不断崩塌,使得尼克港近处漂着厚厚浮冰,我们的冲锋艇再次成为破冰艇蹒跚前行。
晶莹剔透的冰块,像铺满海面的水晶与蓝宝石。而每一次冰坠的轰鸣巨响,随之而来的是海中激起的汹涌海浪。
一块心形的裸露岩石,你们感受到满满的爱了吗?
从冲锋艇上艰难爬出,迈出右脚,踏上坚实鹅卵石的那刻,身边的人告诉我,欢迎正式来到南极大陆。
也就是说,从这里开始,便能一步一步走向南极点。
面前是上百米高的雪峰,在群山背后,是三千公里荒原。如果运气足够好,或许能像阿蒙森和斯科特一样,去到这个星球的最南端。
当然也有可能像更多人类对大自然挑战史上那些无名的英雄一样。
因为个体的人在大自然面前,是多么渺小。
但人类的勇气又一直让我们坚持前行。蹒跚爬到最高处,俯瞰这个蔚蓝色的世界。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?
“人生真是旷野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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